瑰意

有缘就写,为爱发电,坑品这玩意儿,不存在的。

【鸢瑜乔】与君同 (中)

小乔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邂逅,直到她的梦里出现了对方的身影。梦醒时夜中的春雨未歇,淅淅沥沥,打在她的心头,就像那人在梦中问她姓名时,声音也沾着潜江水雾的潮湿。


“无端想起一个人,算是动心吗?”她喃喃自问,却无从解答。


小乔翻来覆去,不再有睡意,起身披衣捻亮烛火,挥退前来侍奉的侍女,默默跪坐在书案前。案上是她偷偷写下的风月故事,姐姐暂时是她唯一的读者。她不敢让府中人知道此事。建安以来的名士们将文章之事看得极重,尤其是曹氏的一位公子,推之谓“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”。可那是男人们的不朽,她无论是否认同都无人在意。像她这样的女子,不过是功名盛事之后的点缀,无心而来的一段闲笔。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,说直白些,她甚至没有资格谈到“掌控”什么。


唯有在写这些故事之时,她才能像那些男子一般无所顾忌。王侯将相或黎庶黔首,都听从她的安排演出一幕幕荒诞不经的戏。她深知这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,若被人知道是她所写更会令家人蒙羞,所以她一向藏得很小心,只是瞒不过姐姐。而姐姐的宽容鼓励了她。


可笑的是,她笔下的主人公们爱得荡气回肠身心交缠,她却还不明白她对那个青衣文士,算不算动心。她决定不再去想,却提笔将主角们的下一次见面,定在了春草如茵的江边。这一卷故事断断续续写了很久,等全书完结之时,紫藤花已经落尽了,大乔用来插瓶的花材也换成了淡色的紫薇,配着几簇新叶,浑似夏日里的一团新雪。


大乔就在这处新雪旁读她的书。她回味良久,手边的茶许久未动已然凉透,终于,她深吸一口气,对小乔说:“妹妹,你给自己取个笔名吧。”大乔放下书坐到她身前,神色难掩兴奋。“姐姐帮你刻书好不好?你的书一定会在皖城的书肆中大受欢迎——不,不止皖城,若能流通开来,妹妹,你的书一定会声名鹊起的!”小乔被她晃得有些头晕,她止住姐姐的话头,笑着说:“上一次书肆里有这种盛况,还是张平子大人的《二京赋》流传之时。我知道姐姐疼我,但刻书很费钱的,姐姐别开玩笑了。”大乔正色道:“有人爱看《二京赋》,又焉知没有人爱看妹妹的书?你要是放心,这件事就交给我,当务之急,快为自己取个笔名吧!”她这才意识到,姐姐真的不是在打趣她。不仅如此,大乔甚至动用了自己私库中的嫁妆,雇人将她写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故事刻印成卷。在新书即将运往书肆之时,她也终于定下了自己的笔名——丝人心。


在这平凡的夏日里,小乔的新书首次发售即在书肆售罄,而后不断加刻,逐渐流布江东。


此时,远在富春的周瑜终将攻伐皖城的计划定在了今年冬。孙策在议事厅内擦拭长剑,想起了什么似的,向周瑜道:“我们已经同广陵议定不伤乔氏,破城后便安排支卫队去照应吧。”

“乔氏自有部曲。何必多费心思。”周瑜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弦,他新得了一台古琴,正是钟爱,议事亦不肯离身。右次座的鲁肃摇了摇头,“公瑾,听说你这个月的薪水又拿去买琴了。按照我相亲多次的经验,这样将来是很难娶妻的。”


孙尚香此时正破门而入,闻言大肆取笑:“公瑾哪用得着娶妻?房中的十几台古琴就能陪他过一辈子了。江东的漂亮姐姐们为了他把琴弦都买脱销了,也不见他和谁走得近些呀。”孙策听着听着觉得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,谁料尚香话并未完,只见她笑眯眯地凑近,又问道:“听说皖城乔公家有两位美人姐姐堪称国色,你们上次去可见着了吗?”孙策道:“上次去是为了公事,哪有那个闲工夫。你若想见,破城后你就带人去安抚乔氏吧。”孙尚香兴致勃勃地说好,“到时候我亲自登门替子敬牵线安排相亲,保证万无一失!”久不发言的周瑜终于忍不住揉了揉额角,想到鲁肃相亲时的种种惨状,出言否决:“不要节外生枝,有什么事,破城之后再安排。”尚香赞同地点头:“公瑾也可以一起安排嘛。听说乔公家的小女公子弹得一手好琵琶,你们俩都喜欢音乐,一定很有共同话题。”抚在琴弦上的手忽而顿了一下。周瑜回想起春时听过的弦音,回到江东后,他的确不曾听到过比那更好的琵琶。心间一时仿佛有春风流过,那时来不及问对方的名姓,现在想来,似乎只有那一个人对得上身份。


哄哄闹闹的议事散后,周瑜碰上正好来寻他的陆逊。一向稳重的青年满脸如临大敌的表情,看着像是天要塌了。他从袍袖中挖出一卷竹简,请周瑜过目。“周中郎将,近日富春的书肆中忽然十分盛行此书,据我等调查,此书似乎是从皖城流入江东,内容实在不堪入目!”周瑜展开书卷,书名赫然写着《春风夜夜周郎便》(附典藏亲签版),作者:丝人心。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翻开书册,扫视一遍后,不由得陷入良久的沉默。陆逊眼见竹简上都要留下他的指印了,才听见他淡声开口:“这书在江东卖得很好?”陆逊表示肯定。他正色道:“此书实在有伤风化,也有损中郎将的名声,依我之见,应该尽快查封!”周瑜盯着那作者亲签看了一会儿,回身将书卷抛还陆逊。“收了罚款之后,再允他们出售。每更新一卷,加收一次。记住,翻倍收。江东正缺军资,何必浪费?”他顿了一会儿,接着问:“查到作者的身份了吗?”陆逊惭愧摇头:“此人极擅隐匿,目前一无所获。”

“不必着急。皖城攻破之后再慢慢打探吧。”


一本离经叛道,但有利可图的风月之书罢了。彼时的周瑜如此判定。他无暇去猜想作者的身份,那于他而言只能算是无足轻重的小事。在局势瞬息万变的乱世之中,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,多到他连烦心的时刻都算奢侈。夜中偶有独立静思,也不过与琴音为伴,孙尚香这一点倒算不上说错,琴更像是他的伴侣。


但他近来竟也会突然想起,春日里拾得的那朵紫云英的香气。那一瞬的动心姗姗来迟,教他在拨弦时罕见地错了一个音。夜色清寂,月光泄入纸窗前,照见他垂落席上流水般的长发。案上琴弦已停,他不能成眠,索性取来绢帛,点墨落笔,勾勒出春江畔,一位怀抱琵琶的少女。


皖城将有战事的消息是通过书商之口传入小乔耳中的。彼时已近深冬,闺阁中早已垂下密实的雪帘,大乔怕她写书冻着手指,不但早早在屋中用起了炭,此时也正用毛皮料子做着指套。皖城的书商为躲避战事将要闭门一段时日,归期不定,但他事先派人送来了书稿的尾款和下半部的定金。小乔心中不安,问姐姐:“为何父亲竟未同我们说起过此事?难道连他也不曾听到过一点风声?”大乔沉吟一会儿,安慰道:“父亲近来早出晚归,难得和我们见上一面,想来是太忙了。”小乔低声道:“纵然知道,大概也会因为你我是女儿身,不同我们说这些。父亲总以为,把我们养在深闺,就是最好的保护了。”大乔叹了一声,“乱世之中,朝不保夕的人不知凡几,去岁下邳之战,无数生民流离,天子谢世,汉家病弱,此世早已是强者为尊。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不甘,但如你我现在这般,已算幸运。”


幸运么?在那一日到来之前,小乔也曾经这样天真地以为。直到冬月,皖城被孙氏的军队攻破,城中乱作一团。孙氏的军队虽未惊扰乔氏,但皖城本地的其他氏族,唯恐不能讨得少年将领们的欢心,提议将大小乔献出以结交孙氏。消息传入府中时她和姐姐已被严加看管起来,姐姐当时病卧榻中,而她不能外出,实同软禁。


“请女公子安分些吧,乔公未归,我等自有照应乔公幼女之责。江东的两位少年英雄是何等人物?女公子不必不悦,等你见过真人了,恐怕还等封老夫几封谢媒钱呢,诸位说是也不是?”乔氏的院中聚集了本地望族的数位话事人,闻言皆哈哈大笑,他们的目光向小乔射来,令她感到无比屈辱。她独自一人在府中同众人对峙,极力将背脊挺直,袍袖中的双手几乎掐出血印。堂中一人抚须蔑笑:“我倒欲同江东的二位结亲,只恨家中并无乔女公子这般貌美的姊妹呀!”小乔按捺下百般心绪,寒声道:“我只想知道我父亲在哪里,是否安好,你们不要欺人太甚。”那人强忍不耐,哼了一声,“这说的是什么话?我等替女公子玉成佳婿,女公子可别太不识时务了!”


小乔陷入困局之时,孙策和周瑜也才刚刚得到乔府那边的消息。孙策本与广陵王私下议定保乔府平安,谁知皖城的氏族竟先一步意图献媚邀功,实在令他恼火。孙策忍不住骂了一声蠢货,周瑜在一旁蹙起了眉,问传信之人:“乔公何在?”侍从回道:“那几大家族担心乔公不肯妥协此事,联手将他骗出,具体下落我们的人正在审问。敢问中郎将,乔府之事如何处理?”孙策横过来一眼:“这还用问?真当我们是什么阵前纳美的口口不成?”周瑜过滤了一遍听到的脏话,招手命令侍从备马。“这件事我来办,你去处理袁术的残部吧。”孙策奇道:“你这是打算亲自去乔府?”周瑜嗯了一声,转眼已到府门处,步履快到让孙策也只瞥见一片翻飞的衣角。他颇有几分不解,不过也懒得细究,到一旁拿出心纸君给广陵传信去了。


周瑜年初来拜访乔府,是为了通过乔氏达成与广陵的协议。也正是在这样的利益交换之下,江东允诺攻下皖城后于乔氏无犯。这是他经办的许多公务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件,除了那一日江边的琴音,他并没分神留心旁的东西。直至这一个雪夜里,月色清圆,他披着一身的霜风,在侍从的通报声中步入中堂,才蓦然有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心情。


堂中烛火烧得哔驳有声,将四下照得通明。一群年貌各异的士族男子团团围住一个伶仃的身影,如同分食骨肉前的兵败围城。堂中原本咄咄逼人的士族主事人闻得通报一时讶异非常,见周瑜果然亲至,皆争相前来见礼。而他的目光越过这一切,捉住了另一双眼睛。


春风柳枝,琵琶弦声,那一瞬间的对视,仿佛又将他带回了那一天。


他仍记得那乐曲的回响。


他擅自画下了她的样子,那绢帛常在他的袖中。


他捕捉到她目光中一闪而逝的惊愕与恍惚,便知她亦未曾忘记。


小乔低喃了一声“是你”,但并未能传入他的耳中。周瑜的耳畔此时充斥着各色杂音,一时教人有挥琴的冲动。

“周中郎将玉趾亲临,我等实在不胜荣光啊!在下乃皖城郭氏族长,素闻江东周郎美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!”

“在下陈氏少主,见过周中郎将!”

“在下何氏伯颜——”


——攀谈之声不绝于耳,他却皆未理会。周瑜穿过一片见礼的人群,浅整袍袖,来到被众人忽略在角落的小乔身前。他仍像初遇时一般,很有分寸地停在数步之外,不同的是,这一次,他按时下青年男女平辈相交的规矩,躬身向她见礼。堂中忽然变得非常安静,那些围着小乔发难的人都识趣地没了声息。周瑜的声音低沉而温和,入耳却字字清晰:“春日一别,久疏拜访。今夜贸然登门,请女公子见谅。”


小乔跪坐在席上,怔愣不语。今夜她受到的惊吓已然太多。父亲下落不明让她心焦,围困住她的皖城士族也让她深陷在恐慌之中。什么江东双璧少年英豪,谁又愿意被当作战利品敬献?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那英名流遍江淮之境,因此在她笔下活色生香,助力她的书册畅销二十万卷的周郎,竟然是他。


梦中的弦声,江畔的青衣,都清晰不过此刻眼前人的面容。


可又为何竟然是他。她今夜感到过屈辱、愤怒、恐惧,然而见到他时,涌上心头的,竟只有难过。他仍记得,她却已希望他们不曾有过那一面之缘。


小乔垂下眼帘,只有起身回礼:“见过周中郎将。”


周瑜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。罗衣宽大,显得她消瘦不少。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,不是周瑜所乐见的。他道:“瑜受乔公所托,前来告知女公子,他已无事,很快便会回府,请女公子不必担忧。”小乔这才抬头,直直看向他:“真的吗?”周瑜点了点头,看见她的眼神终于变得清亮,这才回身,扫视了一遍堂中众人。他本就身形高挑,风姿出尘,此刻身着银甲立在堂中,自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。


这些人见此情景如坠云雾,虽然被周瑜明晃晃地当成了摆设,可谁也不敢出声打断他。


“主人未归,诸公却会聚乔公府邸,如此失礼,不知所为何事?”他的声音此刻已冷肃下来,面无他色,却不怒自威。方才还聒噪不已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,不敢贸然进言。周瑜淡淡一笑,“既然无事,此夜已深,诸位请回吧。”


“这——”为首之人正欲开口,被周瑜看过来的眼神钉在了原地。众人不敢再言,纷纷道:“吾等告退。”衣裳摩擦的声音簌簌响过之后,堂中终于只剩下了周瑜同小乔两个人。


“中郎将大人……你果真是受我父亲所托吗?”


周瑜闻言回身看向她,堂中烛火将要燃尽,小乔的身影也显得萧索。


“乔公会没事的,我向你保证。”


答非所问,小乔已明白,刚刚的说辞只为解围。


两人之间一时唯有沉默。


小乔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,但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。

“你会……”


周瑜正看着她的眼睛,她偏过头,难堪让她顿住。


“我不会。”


小乔紧握的手蓦然松懈了下来。不知是否是错觉,她仿佛还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

“堂中风寒,女公子回去歇息吧。今夜,不会再有人来惊扰你。”


小乔再抬头时,只看见他翻飞的披风,很快,那背影就融入了夜色。


庭院空寂,却让她感到劫后余生的安全。


数日后,当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,乔公却告诉她,已为她与周郎定下婚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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